“哈哈,你们不知道。我的旧主人为了穷,才需要我和我的同伴。等到发了财,他的愿望已经达到,我们对他还有什么用呢?他的经历很好玩,你们喜欢听,我就说给你们听听。反正睡不着,今晚的月光太好了。”
“我感谢你。”蓝面书激动他说,“近来我每晚失眠,谁跟我说个话儿,解解我的寂寞,我都感谢。何况你说的一定是很有趣的。”
“那么我就说。他是个要看书而没有书的人,又是个要看书而不看书的人。怎么说呢?他本来很穷,见到书铺子里满屋子的书,书里有各种的学问,他想:如果能从这些学问中间吸取一部分,只消最小最小的一部分,至少可以把自己的处境改善一点儿吧。但是他买不起书。那时候,他是要看书而没有书。后来,他好容易攒了一点钱,抱着很大的热心跑到书铺子里,买了几种他最想望的书。他看得真用心,把书里最微细的错误笔画都──校出来了。靠他的聪明,他有了新的发现。他以为把整本书从头看到尾是很愚蠢的,简捷的办法只消看前头的序文。序文往往把全书的大要都讲明白了,知道了大要,不就是抓住了全书的灵魂吗?以后他买了书就按照他的新发现办,一直到他完全抛弃我们。因此,他的书只有封面沾污了,只有开头几页印上了他的指痕,此外全是干干净净的,只看我就是个榜样。你要是问他做什么,他当然是看书。但是单看一篇序文能算看书吗?所以我说,他要看书而不看书。”
“啊,可笑得很。他的发现哪里说得上聪明!”红面书象爽直的青年一样笑了。
“没有完呢!”紫面书故意用冷冰冰的口气说,“我还没有说到他的发财。你们知道他怎样发了财?他看了好几本书的序文,写了一篇文章,题目是《某某几本书的比较研究和批评》,投给了报馆。过了几天,报上把这篇文章登出来了,背后有主笔的按语,说这篇文章如何如何有意思,非博通各种学问的人是写不出来的。他得到了一笔稿费,这一快活真没法比拟。他想:‘这才来了!改善处境的道路已经打开,大步朝前走吧!’于是他继续写文章,材料当然不用愁,有许许多多的书的序文在那里。稿费一笔一笔送到,名誉拍着翅膀跟了来,他渐渐成为了不起的人物。学校请他指定学生必读的书,图书馆请他鉴定古版书的真伪。报馆的编辑和演讲会的发起人等候在他的会客室里,一个说:‘给我们写一篇文章吧!’一个说:‘给我们作一回演讲吧!’他的回答常常是:‘没有工夫想’。请求的人于是说:‘关于书,你是无所不知的,还用得着想吗?你的脑子犹如大海,你只要舀出一勺来,我们就象得到了最滋补的饮料了。’他迟疑再三,算是勉强答应下来。请求的人就飞一般回去,在报上刊登预告,把他的名字写得饭碗一样大,还加上‘读书大家’‘博览群书’一类的字眼。有一天,他忽然想到计算他的财产。‘啊,成了富翁了吗!’他半信半疑地喊了出来。他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,感觉到痛,知道并非在梦中。他就想自己已经成了富翁,何必再去看那些序文呢?可做的事情不是多着吗?他招了个旧货商来,把所有的书都卖了,从此他完全丢开我们了。现在,他已经开了个什么公司在那里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!”蓝面书自言自语,它听得出了神。
“在运走的时候,我从车上摔了下来。我躺在街头,招呼同伴们快来扶我。他们一个也没听见,好象前途有什么好境遇等着他们,心早已不在身上了。后来一个苦孩子把我捡起来,送到了这里。”紫面书停顿一下,冷笑说,“我心里很平静,不巴望有什么好境遇,只要能碰到一个真要看我的主人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“真要看书的主人,算我遇到得最多了。然而也没有什么意思。”说这话的是一本破书,没有封面,前后都脱落了好些页,纸色转成灰黑,字迹若有若无。它的声音枯涩,又夹杂着咳嗽,很不容易听清楚。
红面书顺着破书的意思说:“老让主人看确乎没有意思,时时刻刻被翻来翻去,那种疲劳怎么受得了。老公公,看你这样衰弱,大概给主人们翻得太厉害了。象我以前,主人从不碰我,那才安逸呢。”
“不是这个意思。”破书摇摇头,又咳嗽起来。
“那倒要听听,老公公是什么意思。”紫面书追问一句。它心里当然不大佩服,以为书总是让人看的,有人看还说没意思,那么书的种族也无妨毁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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